與「普丁」一起，直視真相製造的每一步

　　
文字 / 國家兩廳院

喜歡登山的朋友們都說，登山的路程是理解自己的過程。觀看西班牙塞拉諾先生劇團作品《山貌》，也是如此。
　　

「真相是什麼？或換個更好的問法，什麼不是真相？」《山貌》從第一句台詞，就直球對決當代人最棘手、最無共識的關鍵提問，此提問在一幕幕之間，透過音樂、視覺、演員間的精準配合，一次次敲進觀者的腦裡。不論是1938年的廣播劇，還是俄羅斯對烏克蘭侵略，《山貌》以歷史、時事，結合劇場獨有的敘事技巧，讓觀者無處可逃，逼自己回答：「真相是什麼？」
　　

這句提問像是入山的指示牌，觀眾展開了攀登的長路，希望攻頂之後就能晴朗明白。只是這條路一點都不簡單，舞台上《山貌》在影像、演員的演出和歷史影音之間，觀者需要一點力氣，才跟得上攀登的速度，更需要勇氣，開路、找路，面對自己。當台上演員指鹿為馬，並要人們同聲贊同時，那是觀眾們第一次的迷惘。
　　

《山貌》接著繼續挑戰無助的人們。在觀眾面前，示範如何在舞台上拍出下著雪的高峰、在2023年的現在重現近一百年前的事件，一座舞台像是跨越時空的魔術道具，事實上也正是一座製造「真相」的工廠，觀眾彷彿走進了真相製造的產線，近距離的「欣賞」真相從無到有的每一步，並跟著思考，歷史事件究竟是真是假？螢幕上的畫面幾乎帶有高山上的低溫了，自己曾經相信過的每個被轉播、被記錄的畫面，真的沒有問題嗎？
　　

在模型、擺拍道具跟燈光之間，直播鏡頭，將「真相」傳播，台下觀眾摸摸口袋，便能瞭然，現場若有一千個人，就有一千個手機鏡頭，若再配上每個人幾個社交帳號，那被稱文來自現場的「真實畫面」，可能就有千種了。
　　

而當舞台上，一具歷史上著名的遠征隊員屍體，在多年後，離山峰的最高點兩百公尺處被發現，劇中的辯證，更讓觀者手足無措，有什麼能夠證明他真的到了最高點？是照片？是留下的遺跡？是他的屍體陳屍處？要如何證明自己為真？如何確認對方為真？一百年後的我們，沒有比遠征隊隊員擁有更清楚的答案。
　　
在社交網站時代，在交友軟體上，人們需要多少的「證據」，你才能確信與你調情的帳號，真的是個在中東服役的美國軍官？是在矽谷工作的軟體工程師？打電話來通知你信用卡問題的銀行行員、詢問你個人資料的電商平台客服人員，甚至是號稱你的阿姨、你的孫子的那個聲音？你該怎麼確認他們的身份？當聲音、臉孔、電話號碼，都能夠擬真的創造了，在網路上互動、購物、定情甚至工作的我們，該怎麼定義跟核實真假呢？
　　

英國遠征隊的故事，不只是《山貌》中唯一一個挑戰當代的歷史事件，西班牙塞拉諾先生劇團在作品中，運用真實發生過的歷史事件，以思想、故事、圖像、動作和概念編織而成一座網絡，一次次的問答又與當代生活緊密相關，觀者得以在作品中彼此交錯、不同層次的思考中，巧遇歷史與當代、不同世間之間，意外的連結。
　　

定義真相的過程中，你的角色？
　　

《山貌》不只是在舞台上成熟運用了各種敘事工具，打造出一個沈浸式的展演作品，另一個驚艷而有效的安排，是讓台下的觀眾也成為演出的一部分。
　　

團隊利用了兩個角色，讓觀眾成為作品的一部分。首先是無人機。無人機的鏡頭在《山貌》中，首先是進行拍攝，觀者透過無人機的眼，看見了演員「變成」不同的人物，也看見舞台上的場景被再製成「真實畫面」。無人機的鏡頭在《山貌》中還是個不停觀看的角色。
　　

在社交網站時代，人們幾乎為了被觀看而活，關注的新聞、吃的晚餐、出門上班穿的衣服、下班後追的劇⋯⋯，人們已習慣了無時無刻分享以被觀看，也習慣了以濾鏡、文字、打卡點，創造一個被觀看的自己。
　　

劇團核心成員保羅‧帕拉西奧斯如此形容無人機的安排：「我們將無人機視為角色，劇情中有外星人入侵的橋段，無人機就作為外星人的太空船，同時也營造出有人監看的感覺，讓觀眾覺得彷彿受到監控⋯⋯讓身為觀眾的各位有被監看的感覺，彷彿受到控制，製造讓人不安的氛圍。」劇場中的無人機，提醒著的《山貌》的觀眾，「你們」也在被觀看著，台上真實被解構、被重組的每一步，「你們」都是一份子。即使「你們」都知道鏡頭的縮放取捨，知道取鏡的不同帶來的扭曲失真，但「你們」仍然相信了那創造出來的人事物，和自己。

《山貌》中第二個讓觀眾融入作品的，是一位帶路人。在討論「真相」的劇作中，誰能帶著世界各國的觀眾討論真相的存在呢？俄羅斯總統普丁。普丁在《山貌》中跟著觀眾一起看著作品的推進，有時像是課堂上的老師，有時像是脫口秀的演員，有時又像指著你挑釁的隔壁班同學，一句句說出你心裡的話：
　　

承認吧，我們永遠都只看到我們想看到的。承認吧，你在意的不是新聞頭條是真是假，你在意的是哪家媒體寫的？是不是你想看的那家媒體？承認吧，舞台上發生的一切你們都確信不疑，你們從來沒想過要事實查核我們演出的一切，因為你們是教育水準高、有品味、有知識、不可能被愚弄的那些走進劇場的人。
　　

「信任是一把雙面刃，我的朋友們，」普丁在台上推心置腹的對觀眾說，「它應該要時不時被重新考慮，不然它就不是信任了，而是信念，你懂我的意思，對吧？」
　　

有普丁、有著名歷史事件的重現，有無人機還有人工智慧的變臉，
但在《山貌》中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，是「愛」如何在作品中成為貫穿作品的核心。
　　

「真相是什麼？」，回答這問題的路如此顛簸多舛，但為什麼仍有人試著向上爬，開路尋找目的地呢？
　　

試圖登頂的挑戰者，是抱著什麼情懷跟天真？他們同行的夥伴，在想著什麼？《山貌》以來自遠征隊員妻子的信，一字一句的描繪了支持著人們尋找真相的動力，以及他們所經歷的殘酷美麗的風景。在這個人人都能製造真相、挑戰真實的時代，唯有對這個世界抱持愛的人，還願踏上解答之路，《山貌》，即是珍貴難得的嘗試之一。
　　

「我們希望大家知道，他們不該未經過消化，就接受任何意見，不該囫圇吞棗地， 對所有一切都來者不拒，不論是來自廣播或是臉書。」 ——奧森‧威爾斯的廣播劇《世界大戰》（1938） ——摘錄自《山貌》
　　
　　

2023TIFA 西班牙塞拉諾先生劇團《山貌》

2023/3/3 (五) - 2023/3/5 (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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