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誰先愛上《羅恩格林》的
文 / 耿一偉(德國歌德獎章臺灣得主)
歌劇不是只有音樂而已,還有台詞、舞台與表演。後者兩者的變化,會導致觀眾在接受音樂與台詞時,有完全不同的感受。先舉簡單例子,一句「我愛你」台詞,在主角拿戒指與搭配〈結婚進行曲〉配樂,這時台詞、音樂、表演與場景都是彼此呼應的,強化了觀眾對整個場面的感受。但講這句台詞時,主角手裡拿刀,場景在類似希區考克《驚魂記》浴室場景,即使台詞與音樂都沒變,這時音樂會產生某種衝突蒙太奇效果,觀眾不見得會反感,反而對這場面印象會更深刻。此手法在當代電影中屢見不鮮,類似在恐怖或戰爭場景卻刻意搭配輕快配樂之類的。
華格納1848年完成《羅恩格林》,但沒有機會看到這齣戲首演,因他參加了隔年德勒斯登五月革命,被通緝後逃到巴黎。《羅恩格林》於1850年由李斯特指揮在威瑪首演。《羅恩格林》是華格納所謂三部浪漫歌劇最後一部(《漂泊的荷蘭人》(1843)及《唐豪瑟》(1845))。1861年十五歲的巴伐利亞王儲路德維希二世看過此劇後,開始迷上華格納,1864年繼任王位,立刻邀請華格納到皇宮,最後成為華格納重要贊助者,還蓋了新天鵝堡(這就是國王級粉絲行為)。

我發現當代歌劇導演在切入《羅恩格林》時,最具關鍵的角度,與其聚焦在羅恩格林到底是誰,倒不如說他(或者聖杯)的力量到底是甚麼?這件事在華格納演出的時代應較單純,羅恩格林就是一位聖杯騎士,他來解救被誣賴殺了自己弟弟的艾爾莎,而羅恩格林解救她的代價,是不能問他的名字。沒想到艾爾莎受到搶走前任未婚夫泰拉蒙的歐圖德的讒言,讓她在新婚之夜逼問羅恩格林名字,最後導致無法預料的結局。所有台詞都說明了誰是誰,還有故事類型,都建立在當時觀眾所熟悉的文化背景。比如從頭到尾都在主持正義的海恩里希國王,是真的存在的德國中世紀歷史人物,《羅恩格林》也與這段歷史有關。如果放在臺灣語境,這齣戲大概會變成一齣故事發生在東靖王朝的歌仔戲,主角是大俠羅恩格林,戲裡還會出現鄭成功吧。
但到了當代,聖杯騎士解救少女的中世紀故事,已無法跟原本音樂所具有的力量搭配了。人們希望挖掘可與當代社會呼應的故事新意,來喚起對音樂體會的新感受。即使這不是華格納本意,但詮釋空間與合理性,都埋藏在劇本中。我們不要忘了,台詞也是華格納寫的,它們的重要性不下於他寫的音樂。華格納完成《羅恩格林》隔年,也就是1849年,他發表了《未來藝術作品》,強調音樂與台詞要互相支援,在歌劇這種總體藝術裡,沒有誰大誰小,他說:「例如戲劇對白成為最需要的時刻,她(指音樂)就得臣服於此需要。」
總之,新詮釋的做法並非大逆不道,到了二十世紀下半,歌劇像一般舞台劇般,同一齣戲會有不同詮釋,已成為歌劇院在製作歌劇時,所經常採取的手法了。

2018年拜魯特劇院首演的《羅恩格林》,是第一次有美國導演在這個華格納聖地執導,導演尤瓦爾・夏隆(Yuval SHARON)還在2022年被時代雜誌選為百大人物,儼然當代歌劇導演的代表性人物。他的《羅恩格林》將背景設定在類似電廠的環境,而羅恩格林是位可帶來電力的神秘人物,連他拿的劍,都採取了閃電形狀。就人物設計來看,故事中兩大族群都長有翅膀,而羅恩格林更像來自外星的人類。我覺得整個詮釋的切入要點,就來自第一幕羅恩格林首次現身後,海恩里希國王問他:「我是否正確認出將你帶領來此的力量?」
力量成為這部作品探討了核心,羅恩格林擁有力量,但作為男性的他也很傲慢,要求女性絕對信賴他,不可質疑。這個原本存在於華格納劇本的老套想法,有其時代限制,雖可以理解,卻不代表現代觀眾還可無視這種守舊觀念。所以在結束時,原本是悲傷地望著遠去的艾爾莎,到了2018年的拜魯特劇院現場,卻變成艾爾莎面露神祕笑容,牽著象徵綠色大自然的弟弟的手,露出微笑慢慢往前進。彷彿這齣戲透過結尾在說,我拒絕盲從命運,我不需要你的電(我不要你的臭錢),我們女人可以自力更生(歐圖德也在最後象徵性的毀滅結局中,跟艾爾莎一樣存活下來)。

近年另一大獲好評的《羅恩格林》,是2023年在巴黎歌劇院由俄國電影導演賽勒布倫尼科夫(Kirill SEREBRENNIKOV)執導。故事背景變成後蘇聯,艾爾莎是一個被關在精神病院或療養院的少女。這版本頗有我們在看驚悚片的感覺,演出還用到大量投影,但整個詮釋是根植在華格納劇本的合理角度。因為,艾爾莎說一位騎士出現在她夢中,她相信著他會來拯救她。想想看,一個被質疑殺死自己弟弟的精神病患,旁邊站著控訴她殺人的院長跟其他群眾,她說她的夢中戰士來救她,這時根本不會有人相信。這齣戲藉著把羅恩格林設定成類似宗教極端主義者的狂熱分子,捨棄了傳統聖杯騎士的善良形象,創造了一個反烏托邦世界,呈現了軍事力量底下的群眾狂熱與盲目。
有了前面鋪陳,我們再來這次九月將在衛武營呈現的《羅恩格林》,就變得非常有趣。這個製作是2014年杜塞道夫萊茵歌劇院的版本,也是簡文彬來衛武營擔任總監前,在德國工作的萊茵歌劇院,他所指揮的最後一齣歌劇。這個版本同樣關切一個問題,就是改變一切的力量到底是甚麼?當年出現雷曼兄弟倒閉與華爾街金融危機,成為導演詮釋的靈感來源,金錢就是劇中人物彼此在爭奪的力量,資本就是聖杯。所以演出一開始,有人在外面抗議,整齣戲就變成一家面臨破產的銀行,如何接受一位神秘客拯救,起死回生的故事。

萊茵歌劇院版本,不走科幻電影式新神話角度,也不是反烏托邦的心理驚悚,而是著重在世俗現實政治角度,這個戲在很多地方的處理,都有其激進之處。比如第一幕決鬥,如何在銀行語境,呈現羅恩格林跟試圖取得艾爾莎王位的泰拉蒙兩人決鬥。作為一位女性導演,莎賓娜・哈特曼亨(Sabine HARTMANNSHENN)在萊茵歌劇院執導時,非常大膽地去掉那種不合時宜的浪漫做法(現代人哪有在決鬥的),而是直接給泰拉蒙一張紙解除董事職務,給他一卡皮箱,裡面都是公司股票(意思是錢給你,你可以走了)。另一個在當時引發諸多討論的關鍵點,是歐圖德的角色,也不再是決然的負面人物,甚至中間有一場戲,暗示兩人間有曖昧情誼,而羅恩格林真實身分在金融帝國這種爾虞我詐的世界中,顯得更加耐人尋味。哈特曼亨說:「現在你會嫁給一個你完全不認識的人嗎?我無法接受聖杯騎士期望她不問他是誰的這種信仰。這在我們現代世界已行不通了,因為現代女性不會那麼笨到去接受這一切。」
《羅恩格林》裡天鵝要如何呈現,向來也是一大挑戰。像拜魯特版本,羅恩格林所搭乘的天鵝,就變成一艘白色太空船。在衛武營演出的《羅恩格林》,則取消了不合現實的想像場景,讓我們沉浸在歌劇中另一個重要的元素,就是音樂中展現的善惡難以區分的現象。
獲得2015年華格納獎的德國指揮提勒曼(Christian THIELEMANN)同時也是2018年拜魯特版《羅恩格林》指揮,他說:「《羅恩格林》是華格納第一部連續不分段的作品,劇中三幕動機與和聲緊密編織在一起。同時,羅恩格林與艾爾莎的動機互相呼應,甚至其中還暗藏著歐圖德的動機。我們活在單一個世界,華格納說,沒有惡,善也將不復存在。我們永遠不能只有天堂而沒有地獄。」
這也是哈特曼亨想透過《羅恩格林》強調的:「作為人類,我們每人心裡其實都有善與惡的成分。你不能簡單地說歐圖德是壞人,艾爾莎就是好人,這對我來說有點太簡單了,因為她們倆都具有善與惡的部分。」
這種善惡難分的人性角度,就是我們現在還愛上《羅恩格林》的原因。

華格納歌劇《羅恩格林》
9/4-9/7 衛武營歌劇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