OPENTIX編輯臺
關於沉暗歷史－陳芯宜：自從遇見無法離開的人，我已不是原先的我
【在藝術中，思索生命之重】專題 ｜OPENTIX編輯臺 2023年6月
文字 / 郝妮爾
攝影 / 郝御翔
身為一個創作者，是否耐痛度總得比別人高上許多，才能夠預先承攬許多的悲痛，並以創作翩然抵達觀眾面前呢？
看完《無法離開的人》，這樣的疑問就更深了。
《無法離開的人》是陳芯宜的第二部VR作品，以白色恐怖為主軸，使歷史上塵封的記憶復活，藉由影像，受難者總算遞出了一封遲來太久的家書。陳芯宜自大學時代加入黃明川導演的團隊學習，因參與「二二八口述歷史」打開她觀看社會的另一雙眼睛，該作品全長30分鐘左右，卻也是她歷經數十年的積累，吐出一道深深長長的嘆息。
「這麼說來，我應該算是個很可以忍受痛的人吧？」陳芯宜說，自大二弟弟過世以後，她感覺已非原來的自己，一雙死亡的眼睛似乎變緊緊黏著她，經常以死來思考自己的生，「不管我做任何事情都有死亡在看我，『在我死後會不會覺得後會對不起自己』的這個眼睛始終存在。」
拍攝《無法離開的人》時，這雙眼睛也是如此黏著她的。因此陳芯宜說，面對這段大歷史，她其實有部分是很能感同身受，「家中有一個人不見了，家人對這個空洞的思念，連要傳去哪裡都不知道，餘生的心都會懸吊著、無法落地。」
無法躲開，因為真誠的人
耐痛度再怎麼高的人，一口氣面對歷史的重量，還是會有喘不過氣的時候。
——我在夢中常常看見你，不過你總是背對著我，不管我怎樣叫你，都只有長長的形影。為什麼、為什麼你總是不願意轉頭看我？
——我將變成一隻蝴蝶自由地飛……
這些影片中出現的句子，都是真有所本，取自白色恐怖受難者與家屬的書信。
時至今日，陳芯宜談起這些依舊哽咽，但是哭出來也沒關係，眼淚流得再多她依舊在這條路上，沒想過要離開。
《無法離開的人》之片尾，連續出現10幾張「前輩們的笑容」——那是白色恐怖史上的重要紀錄，被五花大綁的受難者們從監獄被推出，留給世界的最後一道影像竟然是笑著。
「有些人說那是慷慨赴義，但我不覺得只有如此，那個笑容很複雜。」陳芯宜說，創作階段，她天天看著那些照片，「我希望前輩們笑容裡的複雜可以進來我的身體。我創作這件事，有時候有點像是起乩，寫到最後會覺得背負很多人在身上。」
另一方面，被歷史所傷的人，倘若幸運一點，興許亦能被現實所撫癒。
陳芯宜回憶，在黃明川導演工作室那段時間，她有半年多都在修補二二八受難者的照片，大量凝視那些照片的過程，對她來說不知何以有種療癒的效果，消去時間的黃斑，使前輩們的面容變得更加立體。幾年以後，她卻不可思議地「遇見照片中的人」──
「有次做大稻埕茶商的紀錄片，碰到一位茶商公會的榮譽理事長，90幾歲了，遇見他我嚇一跳——我完全認得那張臉，可是明明沒有見過這個人啊。後來聊一聊才知道，他是二二八受難者的親屬，是我修補過的照片之一。」陳芯宜說這位理事長當時已榮譽退休，每日從萬華騎車到大稻埕的茶商公會，於能力所及處盡心盡力，一份玄妙的延續性在陳芯宜的腦海中泛起漣漪，她當下沒有多言，將此情緒收在心底：「對我來說，這就是無形的療癒。」
不只是觀看，此地讓你的情緒停泊
《無法離開的人》自5月底開始，於北師美術館放映之呈現，使其從單純的VR，成為一趟能夠緩步療傷的旅程。
影片全場30餘分鐘，在過去播放的經驗中，無論影像的結尾處理得多正向，依舊會有觀眾在結束後痛得無法移動。因此，北師美術館本次不僅作為一處「放映」的場所，也是安置情緒的所在——除了2樓的放映廳之外，3樓的書信展覽、地下室陳列諸多創作手稿與拍攝道具，讓觀眾有機會在行走的過程中，觸碰到真正的歷史，沉澱自身。
除了欲使觀影者的情緒有所寄託外，此設計的用意，也想讓許多議題從政治正確的枷鎖中解放，看見「人」的樣子。
陳芯宜說：「例如陳列在3樓的書信，看到的時候當然會很難過，卻又是那麼人性的證據。有些人寫信給妻子，會說『你不用管我，可以再嫁』；有些人則是擔心世道險惡，壞人很多，囑咐妻子不能改嫁；還有人會向妻子傳達教育的重要，很在乎女性地位，希望妻子不會一輩子都是農婦……這些就是常人的情感，那已經超越了傷痛，展現常民的溫暖。這些也會反過來給我力量。」
回到2樓的放映廳，漆黑如夜的入口，現場人員將在播放結束以後，引領觀眾自明亮如白晝的出口離開。這安排也是導演陳芯宜的溫柔，她說自己若有本事引領觀眾走進歷史，就有責任要帶著人回來。
即便回返以後，一切乍看不曾掀起什麼改變，然而沉浸過VR的雙眼，一旦觸及這段震懾的歷史，那回到現實的人們，也或許不再是「原來的自己」了。
BOX
人物小檔案
陳芯宜，影像工作者，創作常聚焦於人生存的處境與信仰，藉此探尋生命的本質，常以魔幻寫實的手法，突顯現實社會的荒謬性與結構性問題。其長時間記錄台灣劇場、舞蹈、聲音藝術等領域的藝術家，累積出細膩的觀察與詩意的影像。
2022 年 VR 電影《無法離開的人》榮獲第 79 屆威尼斯國際影展沉浸式內容競賽單元最佳體驗大獎。其他重要作品有VR 舞蹈電影《留給未來的殘影》、紀錄片《行者》、劇情長片《流浪神狗人》、《我叫阿銘啦》等。曾獲得或入圍德國柏林影展、韓國釜山影展、瑞士佛瑞堡影展、法國克蕾泰依女性影展、加拿大溫哥華影展、南非德班影展、西班牙巴塞隆納亞洲電影節、美國西雅圖國際影展、金馬獎、台北電影獎、高雄電影節、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等國內外影展獎項或參展。
近期參與節目
《無法離開的人》
2023/6/16 (五) - 2023/7/2 (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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